张家现任族长从不是柔煦温和的性格,此时面色沉下,瞳眸漆黑,让人一眼望去,顿觉如跌入不见底的幽邃深井。
    整个人冷,硬,雪谷山风般凛冽荒寂。
    实际上,这才是他惯常示外的姿态。
    然而,张从宣盯着自家学生陌生的另一面看了会,几秒后,忽然没忍住伸手掐了一把。
    这下轮到张起灵反应不及。
    脸肉被随意拉扯着,他冷峻的气场顿时被柔软感打破了。
    就听青年摇头感叹。
    “你这样……难怪海洺会敬惧呢。”
    还挺唬人的。
    其实刚刚,张从宣第一反应是——难道帐篷里鸡冠蛇的行动被发现了?
    转而想到不对。
    自己答应阿客,又没答应他,这算什么失信。
    那就是翻旧账了,说到这个,张从宣可是一点也不心虚。
    他又不是那种在虚拟世界就放飞自我的类型,进游戏来,始终玩得很认真的。每个剧情,基本都是理性考虑做出抉择,有些时候违约,也大多是迫不得已。
    按着自家学生双肩,青年再度抛出了曾经用过的理由。
    “我和你们不一样,小官。”
    心里有底,张从宣坦然道:“这点你知道的,所以,有些时候情况紧急,实在是事急从权……”
    张起灵沉声打断。
    “——不一样在,老师觉得自己可以死而复生, 对吗?”
    空气骤然安静了。
    青年有些迟钝地眨了下眼,眉头不觉微蹙。
    “小官……”
    顿了顿,张从宣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干脆地,将最后那一层窗户纸径直戳穿。
    张起灵平静回以直视。
    这个秘密,他清楚,直接受惠的张海侠知道,张日山似乎也有所察觉……但重逢后,哪怕他几次试探确认,这件事在两人间,也还只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如今总算再无遮掩地摊开,说得明白。
    眉眼垂敛下去,他闪动的眸光被长睫遮掩,低声道:“今日不同往昔,老师。”
    “还望您,勿再将性命轻掷……”
    最后几个字落音虚渺,张从宣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就要当做寻常关心点头答应。
    张口之前,忽然一震。
    等等,这小子刚刚说了什么?
    什么叫“以免共赴黄泉”啊,青年看着自家学生平静的表情,一时有点怀疑是自己误听。
    他忍不住道:“你再说一遍?”
    “现在,我和您同生共死。”
    张起灵抬眸,一字一句清晰平静,说得更直白了些。
    “老师可能不记得,长白山一行,您力竭昏迷之时,曾服用我带来的血玉,随后又吞饮热血。”
    张从宣其实知情,但没有立马接话。
    骗鬼呢。
    血玉又不稀罕,不就是缓解张家人血脉退化的道具,他小号以前还攒了几块呢,跟这有什么关系。
    如此想着,青年好整以暇反问:“所以?”
    看出这份不以为然,张起灵声线不变,平淡无波地继续说了下去。
    “族中常有人私用血玉,以为能缓解血脉退化,殊不知如此仅是堪堪延寿,并非其物真正用途。”
    “……需得铸造血玉者以鲜血饲喂,并月余相伴,辅助克化。如此,便会让两人命途相连,血脉牵系,同生共死……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生效了。”
    张从宣见鬼似的盯着他。
    荒谬!
    这个想法油然而生,他难以置信地质问:“不可能,你来之前又不知道是我要用,怎么会提早想到这么做?”
    张起灵依旧有一说一:“来之前,我见过一次现任德仁喇嘛。”
    从那得到了不明言的启示。
    他很庆幸,当初顺从了直觉的指引。
    张从宣哑口无声。
    以前都是自己用预言作弊开挂,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别人的预言堵住。
    他明白,小官很可能所言非虚,毕竟,张家族长掌握的信息远胜普通族人,这可能才是麒麟血玉的完整真相。
    但紧接着,伴随阵阵涌现的后怕,青年骤然心头火起。
    盯着面前人,只觉手痒。
    这小子明知道,他这个老师与常人不同,可以死而复生,居然还敢这么干?!
    之前自己用天命印记,可是存了死意的,万一——
    张从宣不再想下去,一把扯住他就问。
    “怎么解开?”
    “此法无悔,无解,不可逆转。”张起灵摇头,轻描淡写地将所有可能否定。
    气氛有刹那僵滞。
    张起灵静静垂眸,看到青年那只手先是将他衣襟攥紧,倏地松开,然后,自己胸口被重重推了一把……
    他顺从地退后半步,平静回视。
    “——你傻的吗!”
    张从宣骂。
    他现在真是气急败坏,就差没揪着对方耳朵大喊出声,但也相差无几了。
    “真是不知所谓!”
    恨恨咬牙,青年指着他鼻子扬声痛斥:“头长在那不是给你当摆设的,动脑子想想,你死了一回就真没,拿什么跟我比?不要命的吗?”
    “好端端发什么疯?!”
    听到此处,张起灵蓦地轻笑一声。
    “老师说的对。”
    还对……张从宣真是觉得血压飙升,有生以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有暴力倾向。
    想揍人。
    往死里打,半点不留手的那种。
    一回生二回熟,忍无可忍,瞬间生出扬手抽他的冲动。
    张起灵不闪不避。
    声响之后,他随之轻轻攥住青年的手腕,力道不容挣脱,神情认真道:“我没有疯傻,只是再不能失去您。”
    “所以,如今老师便当知道要爱惜自己,不应轻易再来一回了。”
    张从宣肝疼:“你……”
    “如老师曾言,”张起灵眸色笃定,缓声说,“我确定,自己所为无愧于心。”
    青年眉心一跳。
    听着有点耳熟,好像,是小号在喇嘛庙说过一回……但这就更气人了好吧!
    怎么好的不学,光记住这种东西?
    瞪着眼前面不改色的小官,张从宣忽然觉得,之前真是错怪陈皮了。
    他那算什么叛逆啊。
    青春期少年的小脾气而已,完全可以理解,真正要把人气死的犟种在这呢——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回回都给自己“惊喜”。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
    刚醒来不久就遭这么当头一棒,对峙半晌,张从宣自己先觉得累得不轻,气息不稳。
    轻轻放下绝不可能,这家伙已经翻天了要。
    皱着眉,他喘了几口气,余光瞟到边上,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几秒后——
    “噗通”一声,水花高高溅起。
    “……你就在里面待着,好好冷静冷静!等脑子清醒了再跟我说话。”
    掉进水池的瞬间,张起灵的身体已经本能找到平衡,但克制住立刻游动上岸的想法,只是维持了漂浮不沉。
    他觉得自己很清醒。
    不过望着青年愠色难掩的面容,张起灵心里明白,这次的确将人惹得气急,怕是一时怒气难消。
    ……生气对身体不好。
    于是,话音落地,在张从宣的注视下,张家族长一言不发,重新憋气埋进了水里。
    堪称乖巧……才怪!
    当自己没见过苦肉计吗?
    张从宣冷漠脸,转头就走,一眼都不带多看的。他下定决心,这次好好一定给小官个教训,免得他无法无天。
    径直回了帐篷。
    进门走得太急,青年还不小心被绊了一下。
    现在心里窝着火,张从宣无从理会,抬腿就要把那碍事东西踹了开。
    然后,就对上了一只探头探脑的蛇头。
    他懵了好几秒,还是瞥到蛇嘴里含不住的玉印一角,才回想起自己之前的安排。
    ……差点忘了正事。
    拍拍摇晃的蛇头,张从宣道了声抱歉,取出蟒头玉印,让立了大功的蛇先走稍后再见面,自己原地坐下来。
    随意挽起袖子,他比划了下下刀位置。
    往上点,应该会比较隐蔽一些——
    咦?
    突然响起的动静里,青年下意识循声望去。
    ……
    张起灵在水底待了二十多分钟。
    倒不是不能继续,只是他出神片刻,后知后觉想起,方才火上还炖着汤……此时正该平时早饭的时间,老师刚醒来,难免腹中饥饿。
    他水淋淋地跳上岸,先隔着看了眼锅。
    有点糊了。
    不过没等细细查看,张起灵四下环顾,忽然留意到一件,没了水声阻隔之后,非常明显而不同寻常的事情——
    现在的营地,似乎过分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