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样逼视着,张启山微微哑然。
扣着扳机的手不觉松了气力,垂落下去,他嗓音轻缓:“只是权宜之计,我……”
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张从宣无心再听任何解释。
下一刻,光影晃起,张启山完全反应不及,腰腹间已经重重吃痛。他眼前发花地下意识躬身,勉强还记得抬手抵挡,然而紧接着双肩骤然撕裂剧痛,两臂顿时脱力坠下,手枪掉在地上。
只一个照面的工夫,再无还手之力。
电光石火间,又被踹在膝盖,失衡跌了出去滚落在地。
漠然跨过他,张从宣走到里侧,仔细检视起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瘦了。
这个想法第一时间出现在脑中。
十年弹指而过,上次分别时的气愤与被背叛般的恼火仍未消散,可看着这张轮廓愈发分明成熟的削瘦脸庞,与四下裹着纱布的伤痕累累的身体,张从宣凝望之中,反而只剩心酸。
难得叛逆这么一回,小官,你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还是说,终究试过才无愧于心呢。
再醒来时,又是否已忘却一切,徒剩茫然?
闭了闭眼,伸手探视间,确认对方气息还算平稳有力,应无致命内伤,青年俯身将人轻柔扶起,一手抓起九节锏,就要带走。
“等等!”
张启山喘息着,自己坐起身,见此匆匆出声:“长辈请容我一叙,并非我铁石心肠。但此次伤亡重大,族长身为领头人,终究难辞其咎。但只需作权宜之计……”
张从宣潜入营地,多少也听到些情况。
十去七八,这事的确很难交代。
但……
“那是你的事。”他说。
张启山倏地呼吸一窒。
方才刹那被制,青年力道极重,丝毫没留手,他对此倒是有所预料,虽然无奈,却并不太在意。
毕竟,方才场景可能引人误会,对方有气是理所应当。
然而此刻,这疼痛似乎变得鲜明起来。
他恍若无觉自己的狼狈,定定凝视着面前人的动作。
那人再也没看来一眼。
青年细致地揽着后颈,让张起灵靠在他身上,丝毫不在意血污沾了衣裳,又侧过身将人搀扶,耐心地将人托举坐起。
一举一动里,满是毫无掩饰的关切小心。
一举一动里,满是对其余事物的视若无睹。
未免……过于刺眼。
原本解释的话,忽然被咽了下去,愈演愈烈的伤势作疼中,张启山垂下眼,唇畔还带着惯性的笑意,忽地难以忍耐般虚弱咳嗽起来。
“长辈,恕我无能,难以一力平之。”
他声线低哑。
“觊觎张家的人太多了,以一人,换一族,我只是做了最理智的选择。剩下的族人,此后都可以得到余生的平静,你也……”
“够了。”
张从宣不耐打断。
他终于将目光从昏迷无知的小官身上移开,盯着说出这话的人,只觉荒谬又好笑:“你以为张家是靠什么维系的?没有族长,也就是一盘各行其是的散沙。”
张启山望着青年,忽而笑了。
“是啊,”他声线里染上蛊惑般的引诱,瞳孔幽邃,“这样的家族,有什么存在必要呢?”
“张家族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如果长辈当真在乎,不如你来坐上那个位置,你我联手,这不会太难——”
声音戛然而止。
长长锏身“锵”一声飞来,直接穿过衣领,将他钉在了地上。
棱锋刺破肌肤,殷红流淌。
张启山后仰倒地,心悸未平之中,看到青年已经站在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
他动了动唇,下一刻发出的却是闷声痛呼。
撑地的手腕被精准踩住了。
“咔”的细微碎裂声响起,竟是生生折断。
这痛楚钻心蚀骨,张启山眨眼冷汗涔涔,在短暂的意识模糊里,隐约感觉到什么抵在下颌,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来,任由自己被掌握住了咽喉要害。
手背青筋微微凸显,张从宣将指尖搭在对方颈间那块突出的软骨上,面若寒霜。
寸寸收紧。
空气流逝之中,张启山眨了下眼。
从青年清透的眸底,他看到自己被倒映出前所未有狼狈惨烈模样,风度全无。
也看到,哪怕仓促之间,张起灵仍被好好安置在了床榻之侧,头颈低垂,安详倚靠而坐。
几米之隔,待遇天差地别。
……原来如此。
从未有这样一刻,他清晰认知到那个事实。
春夜里凛然的对峙,战火中无言的协同,雨幕中饮酒更衣的亲密,冬夜里空手而去的沉寂,再见时毫不犹豫重任交托的并肩……样样件件飞如梦影,时光层叠倒退,最终回到了最初。
最初的相见,那友善审视与慷慨赠与的短暂会面。
公为二千石,我为山海客。志业岂不同,今已殊名迹……许久之前,面对青年隐含试探的询问,自己是怎样回答的呢?
张启山想起来了。
那时他答:相里不相类,相友且相异。
你我即使并非同道,但仍可以为邻,为友。
但这首诗,其实并不适合用在相识相交的,因为接下来就是意味截然相反的词句——
人意苟不同,分寸不相容。
心意不通,志向不同,终究难以相得洽融。
所以,即使华贵轩昂权位相加,试比那位山野间的淡泊之人,也到底不如……
是这样吗?
张启山忽而想起自己的前任副手,张日山。
那个因一步踏错,就此被青年弃之不顾,以致察觉端倪后毅然跟自己决裂,伤神远走的年轻人。
那样嫉恨难掩、几乎失了分寸的冲动,他曾经始终不明因何而来。
现在却似乎恍有所悟。
有这样永远无法跨越的高山在前,还是尊崇难违的现任族长,张日山心中,是否也有几分不甘,几分难以忍耐的暗火缠绕呢?
可还是不一样的。
感受到颈间放缓的力度,张启山想。
他们之间血脉相连,总归是难以割舍。
而那些垂爱与青睐,畅意相谈与握手言欢,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曾经连族中严令都可违背宁愿自囚的决意放纵,何曾不是让自己深深触动。
张启山仰起头。
对视之间,他朝俯身看来的青年微微一笑,嘶哑轻声。
“长辈,我们这一支,本就是族中叛逆啊……”
难言的冰冷怒气腾起,对他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张从宣心情复杂。
是自己一次次手下留情,让对方有恃无恐,自信真就不会死吗?
他指尖微动。
恐怖的压迫,瞬间被施与到脆弱的咽喉气管之上,顷刻间便可以了结手下性命。
只需捏下去,便能了结这个祸害。
只稍微用力,手下人将再无生息。
可,对方现在身份不同。
杀了现在的张启山,比几十年前还要难,并非难在动手,而是后续麻烦的处理。
……这样不顾后果的冲动行事,不是他的作风。
张从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恍然想到,上次面临这样情况,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
因为当时被流放的二长老,张瑞空。
听到对方咒骂嘲讽小官,恶意昭彰的话语,他被激怒,没忍住动了手,也因此没能及时离开,不得不进入青铜门一待六年。
后悔了吗?
说不清,此刻心中这失望是对命途难改,还是对曾经手下留情天真之举的悲哀。
青年低下头,无声询问了一遍自己。
而张启山丝毫没有反抗。
轻轻闭上眼,感受着颈间压迫,他心下莫名感到一阵快意。
只差一点,眼前人就要失控。
死在对方手里,并不可惜,他早厌透了这身不衰皮囊。而仓促动手,青年之后回头作想,又岂能当真如前般对家族毫无芥蒂?
如此也足矣。
他轻笑着,断续吐息,替对方推出了最后下定决心的助力:“……杀了我,或者,拿族长抵罪?”
张从宣望着他,沉默中,蓦地有了回答。
后悔的。
后悔自己大意轻敌,后悔思虑不全,因此连累小官成为族长,因此与陈皮横生隔阂分道扬镳。
可。
他唯一不后悔的,就是杀了张瑞空这件事本身。
所以……
神情忽而平和下来,张从宣松开遏制,转而拔出了腰间短刀。
他的手惯来很稳的。
此刻精确找准了心脏要害位置,动作也做得又稳又快。薄锐刀刃刺入,瞬息便是没柄。
张启山脸上浮现出本能的痛苦。
青年的眼睫安静垂落着,没有一丝动容。
“老师……”
游丝般微弱的声音响起,急促中甚至带起呛咳,而那声呼唤掺在其中,几乎低不可闻。
可张从宣还是第一时间听到了。
准备拔刀的动作一顿,他再顾不上其余,想也不想地松手起身,匆匆过去扶住虚弱至极的人,温柔拍抚顺气。
“觉得哪里难受?”
张启山倏地睁眼,投去的目光锋利刻骨,几乎要将人剜下肉来。
青年未曾发觉。
张起灵不甚在意。
瞬息分辨出眼下情况,他只是抓着自己的老师,匆匆提醒:“有人,九门来了……先走。”
“好。”张从宣不想让他多说话,再消耗体力。
“我们马上就走。”
说着,直接扶人到背上,避开伤口将人托住,迈步就要离开。
张启山目不转睛盯着此幕,脸色铁青。
他宁愿,方才青年做得更彻底……明明喉间没了桎梏,心口的刀刃并未拔出,但仅存的温度似乎都已经随着拉大的距离尽数流失了。
这种如弃敝屣的抛却,竟比死亡还令人难以忍受。
“……长辈。”他低喊出声。
张从宣循声望去,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人居然还能自行坐起,但也再无心搭理。
左右刀都捅心口了,对方已是苟延残喘,现在比起赶尽杀绝,他更担心背上小官的伤势,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捡起手枪,青年走到边上,掀帘观望。
的确有人来了。
远近赶赴,隐隐可见外围长枪林立,已成围困之势。
轻啧了一声,张从宣微微蹙眉。
哪怕楼仔那边进展顺利,这样也不太好走了。
忽然想到什么。
扭头看到地上奄奄一息的张启山,他不由感谢起刚刚的小官,及时打断了自己。没能立马把那把刀拔出来,让对方失血速死。
现在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回转几步,青年将地上一动不动的人随手拎起,撑在身前。
张启山睁眼一扫,便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
挟持自己,作为人质。
他彻底平静了下来。
“从宣……”
沉沉念出青年的名字,他带着点讥诮似的,最后低低笑了一声。
“你,当真绝情啊。”
挟持着人往外走,张从宣抽空瞥了他一眼。
绝情吗?
毕竟对方从头到尾都未曾真正与自己为敌。
但,早知会有今日,明知会有今日。
若非他次次留情,心慈手软,一错再错,又怎么会还是走到现在这一步呢?
或许……
最初得知这个人的姓名,就不该好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