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静静阅读网 > 网游小说 >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 第887章 二尺布(中)
    留在纸面上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字迹”。它不是由纤维状的毫毛笔头在纸面拖曳挥洒而留下的墨痕,更像是一种纹理怪异的污渍。所有看似一体写就的笔画实际上是支离破碎的,由无数个颗粒状的污点拼凑而成,因而会令人联想起附着在铁板表面的锈斑,甚至是干涸后的血迹。
    如果不是亲眼见证过这个印记的形成过程,罗彬瀚会猜它是用某种刻字印章盖出来的,可能使用了杂质含量极高的特殊墨水,或者干脆就是用混了铁锈的污水,这样才能解释它独特的纹理。可如今那只石碗依旧摆在他手边,里头剩下的泉水清澈如故,即便他现在有点后悔刚才喝了它。出于好奇,他又用手指朝碗底蘸了蘸,然后在纸边轻轻抹了一下,想看看这是不是泉水本身的效果。他得到的结果只不过是一个微微湿润的纸角。
    “它们不认识你。”屋主人说。
    罗彬瀚没太搭理这句话。他的关注点已经跳到了符号本身的意义,而非其形成的由来。不管是拿什么工具写出来的,它毕竟是一个被落在契约书上的签名,还是一个他完全能够看懂的名字。这不可能是屋主人的真名,他不免质疑它是否真的有效力。
    “这不是你的真名吧?”他直接问道,“陈游之?就这么三个字?”
    屋主人只是向他笑着点一点头,好像认为自己不需要解释得更多。但罗彬瀚不肯善罢甘休。“我记得你有个更长的名字,”他试图回忆起来,“具体我忘了,反正要更拗口些。我想那个才应该是你的真名?”
    “为何那个就是真名?”
    罗彬瀚耸耸肩:“我想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的名字总该起得比较特别点嘛。越长的名字越有它的道理。不管怎么说,你的真名可不应该能用简体字写出来。”
    “那么,”屋主人饶有兴趣地问,“把你带上船的那个孩子要怎么说?你认为自己要怎样叫他?”
    他突然提起荆璜叫罗彬瀚有点意外,甚至觉得惊讶。“把你带上船的孩子”——这倒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荆璜,不能说它不对,只是显得有点生疏,甚至都不如“玄虹之玉”来得尊重。不过他也没空在这件事上想得太多。
    “那也不是他的真名啊。”他理直气壮地说,“这可是你弟弟告诉我的,‘荆璜’最多只是个译名。”
    “你叫不出他母亲为他起的那个名字,也不能看见我的本名。对于你,使用一个合适的呼名已经足够。”
    “这就是说你们在我的母语里挑了一个差不多的名字。”罗彬瀚问,“这怎么能算数呢?”
    “那你的名字又怎么能算数?”屋主人笑着问,“它和你又有什么联系?”
    这简直是一个哲学问题。罗彬瀚当然没法回答。名字只是个称呼,人人都这样称呼他,都知道这个名字指的是他,除非他们还认识第二个重名者,因此在常识层面这就是他的名字。可是在魔法的层面这件事又应该怎么算呢?如何认定这个名字就是他?是否因为这是他父母起的名字?是他的第一个名字?是最多数人认可的他的名字?又或者因为他心里认同了这个符号代表他?不管怎样,这件事在他身上还算简单,因为他统共就这么一个正经名字能用。
    “好吧,”他说,“我不管这些鬼道理,但你用这名字签的字真的管用吗?我只想知道这个。在我老家,签了假名的合同可是无效的。”
    “这是一个对你最友善的真名。”
    “噢?那最不友善的是什么?”
    “它无法被写在一张纸上。要是你真那么渴望一见……我只好再找另一个还能用的人替我办事。”
    罗彬瀚又耸耸肩。他已经见了太多正常人不该见的东西,只不过每次那种场合总有人在旁边看着,通常还是荆璜或莫莫罗,因此他才能继续鬼混到今天。眼下显然没人能给他提供这种作死保障或收尸服务,他只能自己管照自己了。
    “就这么着吧,”他提起笔,在契书右下角的空白处签上自己的大名,“反正你要是成心想赖账,随便糊弄点鬼画符我也认不出来,至少这名字我还知道怎么念。如果我发现它是假的,那我就马上给自己也改个新名字。”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面落下自己唯一的真名。等最后一笔完成,他立刻缩回手,一动不动地观察后续。是否会响起阵阵阴风鬼笑,然后从地里裂开一道口子,将契约书卷入其中?或者这张纸会立刻无风起燃,把自己烧成一道直入幽冥的青烟?他还在瞪着眼瞧,屋主人漫不经心地对他说:“收起来吧。”
    “啊?”罗彬瀚说,“我收起来?”
    “这是你的契约。”
    罗彬瀚仍然满头雾水,但并不耽搁他飞快地抓起那张纸,对折后塞进自己的口袋。就算他不打算篡改条款或偷换签名,这样一份能约束双方(而且还没有备份)的重要文件当然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更好。不过他也不能把它揣在衣袋里到处逛,必须得找一个更合适更安全的地方。他甚至不能把它放到影子里,因为这份契书实在是不容有失,而影子有时候却会丢东西,其风险程度和路边的灌木丛也差不了多少。
    “嗯……”他说,还在思考最合适的藏物地点,那最好是个路弗与菲娜都够不着的地方,“所以,这就算完事了?咱们接下来干什么?”
    他伸长脖子去瞧站在房间最深处的人。这间石屋的主人,他眼下的债权人与需求方,遵照契约书的落款应该被称作“陈游之”的人,此刻又站到了那堵毫无雕饰的空墙壁面前。罗彬瀚发现这家伙特别喜欢站在那个位置。他不知道那堵空墙究竟有什么好看的,没准是在欣赏波光游曳下的石料纹理呈现出的天然质朴之美吧。他倒希望他接下来要找的东西也能和这堵石墙一样朴实简单,可惜事情多半不会如此顺利。
    “这面墙不好。”屋主人平淡地说,“去找块布来盖住它。”
    “啊?”罗彬瀚说。他停下了那副摩拳擦掌的架势。
    “去找一块整布来,”屋主人继续吩咐道,“不能有拼接缝补,花样要简单,色彩要素净,尺寸要和墙面协调。”
    罗彬瀚看看那堵墙,又看看向他提要求的人。
    “把我叫来就为这点事?”他说,“这墙哪里不好了?就因为它上面太干净了没装饰?”
    “这是我要的第二样东西。”
    “我看这东西没什么必要。”罗彬瀚不依不饶地说,“你难道会缺装饰品?你连水笔都能凭空变出来,还需要我来给你找一块布?要不然你把周雨挂墙上得了。”
    “出去找吧。”屋主人说,接着自顾自走回桌边,抱起琵琶随兴地弹拨起来,对罗彬瀚后头的追问充耳不闻。他摆明了不会再回应,罗彬瀚只得自己从石头沙发上离开,走到那堵空墙壁面前,用自己的身高和步距粗略估量了一番。这面墙属于石室中较为狭窄的一端,大约有三米高,六米宽。如果需要将它完全遮住,那布料的面积也得差不多。
    他盯着墙面,与其说在思索还不如说是在发呆。传说中能够毁灭世界的邪神要求他去找十样东西,以此拯救他朋友的灵魂。他的第一个任务是火与灰,这勉强也还算是扣题;而现在他的第二个任务是去找一块布,盖住一面邪神不满意的客厅墙壁……好吧,至少这还是尺寸挺大的一块布。假如今后有人问他魔鬼的野心有多大,他就必须要回答说“差不多就是两条落地窗帘拼起来那么大”。
    “你不会是在耍我吧?”罗彬瀚问。屋主人根本不理他,完全沉浸在弦歌漫唱的艺术之中。他只得伸手摸了摸衣袋里的那份契书,然后自己离开了石室。他穿越光线昏暗的曲折石廊,一路走回到湿雾弥漫的盆地中。
    他在石潭边坐下,脸上仍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菲娜从附近的石头缝里钻了出来。
    “你回来了。”米菲说,“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行。”罗彬瀚说。他回头朝青石山壁看了一眼,发现这次洞口并未消失。他还是可以随时回到那间石室里,不过现在他宁愿在外头待着。
    “所以,你还是向它提了要求。”米菲继续问,“它同意要帮你了吗?”
    罗彬瀚没打算把这件事瞒着米菲。他曾经考虑过这样做,如果拯救周雨的灵魂需要他犯下十恶不赦的重罪,需要他去掠夺、迫害和屠杀,那么他肯定会觉得难以对米菲启齿。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他只是需要找一块布。一块尺寸很大的墙布!这点破事还需要守口如瓶吗?那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
    于是他把自己进入石室后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除了某些较为私人的部分,他几乎让米菲知道了这场协商的全部内容。米菲也表现出了一位私人参谋的最佳素养,只关注他叙述中的事实与情报,不露任何主观色彩的评价。他们刚谈到一半,路弗摇摇晃晃地从雾中出现了,像是刚从盆地边缘的某处溜达回来。它一瞧见罗彬瀚就像癫痫发作那样亢奋。
    这时罗彬瀚刚讲到他如何更改契书的条文,一点也不想和这条吵闹的死狗纠缠。他用右手把契书拿出来让米菲自己阅读,左手则不停地向怪叫着奔来的路弗泼水,不准它靠得太近。
    “嘿!这是什么意思!”路弗在外围蹦跳着,“你们在看什么!我也有权参与!”
    罗彬瀚继续用水泼它。“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他边说边把契书收回衣袋里,“我答应要帮他找十样东西——现在其实是九样。”
    “我看到了你的签字。”米菲说,“左边那个是他的?”
    “对。但我有点怀疑那是个假名。他不可能一出生就叫这个名字吧?”
    “唔,”米菲说,“我认为这不要紧……我记得,白塔法师也不在乎诞生名,他们更重视的是呼名。”
    “到底什么是呼名?”罗彬瀚问。他隐约觉得自己以前听过几次这个词,可不记得具体的场合了。遗憾的是米菲也无法给他十分精确的释义,它只能向他解释说这是个很宽泛的概念,有一些算是约定俗成的使用方法。
    “一种别人称呼你的方式,”它说,“你描述自己的属性与特点的方式,区别于其他个体的方式,呼唤你时你会回答的方式……通常这就是呼名。许多法师们认为使用恰当的呼名将强化自身的发展倾向。”
    “真的吗?”罗彬瀚问,“那如果我叫自己钢铁无敌大货车会怎么样?”
    米菲认为单纯起这样一个名字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并不能帮助他在创死一切挡路者的赛道上进步太多,这不得不说是件遗憾事。不过至少它抹除了一些罗彬瀚的顾虑,让他知道白塔的法师们通常也在自己的强制契约上使用有效的呼名。这是合理且必要的,否则会导致记名双方都不受约束。因此如果“陈游之”不是个有效的呼名,他自己也不必遵守手头这份契书。
    白塔法师的惯例未必适用于他,不过知道自己符合主流习惯总是令人更安心些。罗彬瀚终于决定先不计较署名的问题——现在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如果一个大邪神不惜用虚假签字来欺骗他,而其目的不过是为了给客厅换块好看的墙布,那他也无话可说了。他把契书收回衣袋里,同时也停止了向路弗泼水,放它一起过来讨论。这条死狗终究对整片区域了解得更多,没准能告诉他一点线索。
    “我要找一块很大的布。”罗彬瀚对它说,“干净的,花样简单的,完整的布料。你知道什么是布料吗?就是用很长的细丝编出来的薄片,软的,能折叠的,通常我们拿来做衣服之类的。喏,就像是我身上这种。”
    “你怎么会觉得这里有那种东西?”路弗说,“你瞧瞧这地方有任何你们这些臭肉袋子搞出来的破烂玩意儿吗?”
    此时罗彬瀚还没太把它的话放在心上。屋主人曾向他保证过所有的祭品都能在外头的区域里找到,这就意味着他所能抵达的范围内应该确实有这么一块布。而且他要的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布,不是金羊毛、苏摩酒或人参果,一块大点的墙布总不至于被巨龙和神仙死死守着吧?他不认为这件事会有多难。这只是屋主人向他要的第二样东西,而第一样东西他只花了半天时间就弄到了。哪怕未来有一天他真的需要跟巨龙打架,起码不应该是为了一块布。
    他把自己的观点如实说了,米菲也表示认可。但紧接着它就问:“你认为这块布会在哪里?”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环视周遭,没有在葱茏草木间看到任何人工制品。这里当然不可能有一块现成的布料。“我估计得去外头找。第一样东西就是从外面取来的,我想第二样东西只会放在更远的地方……而且还得是个有人烟的地方,对吧?否则是不可能会有布料的。”
    “它们也许会对你有威胁。”
    “确实。”罗彬瀚承认道,“我们上次出去时没发现有人,估计要在更远的地方……不过总该在我能找到的地方吧?否则这就不能怪我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某种隐约的忧虑也随之滋生了。但此刻他仍然很有信心,觉得自己能够较为容易地闯过这一关。能有什么危险是他应付不了的呢?也许这地方的居民把布料视为不容外人染指的珍宝;也许这里的一切文明都已经毁灭,需要他潜入某个文明的废墟,在游荡的鬼魂和行尸间搜索遗物;也许他真的需要在某只巨龙的巢穴最底部才能发现一匹裹金器用的布料,并且要想办法在它喷出火焰前把布带回来……可能性无穷无尽,但是只要那匹布真的存在于隘谷外,在阴影之力能够起作用的区域里,他就可以去不断地尝试。只要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风险,他总会找到办法——这的确只能算是一场寻物游戏。
    “我要去外头看看。”最后他下定决心说,“在更远的地方探索一下,直到我弄清楚这里的全部情况。”
    他从潭边站起来,开始着手准备这趟远行。